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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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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城之夏

成都的天气总是这样霪娌,我很讨厌。我还是怀恋重庆火暴的夏天,体内的盐份总是能够酣畅淋漓地排出体外,手心后背湿扎扎的感觉持久而愤懑,紧张而真实。我习惯于每天中午顶着炽烈的阳光,蹬着那辆我引以为傲的永久牌红色自行车,翻越和飞疾于重庆陡峭的千山万壑。我经常和汽车拼命(大多数的时候是方脑壳的大客车,当然必须是在像过山车一样恐怖的失重路段,这样的下坡还是将近有个千把米,而且只有上学的路上才能大显身手,回家的时候就只能落得慢腾腾的清闲),车里的乘客不时探出惊讶的头来稀奇地打量我俯冲的过程。我不屑一瞥,自顾威风。重庆是没有自行车道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你争我夺,和成都的井然有序、闲情逸趣大相径庭,性格迥异。

坐在前排的那个小妹崽是我暗恋的对象,当然她也知道,毕竟坐在一起快两年了。看真人不见得漂亮,她脸色卡白,眼小无神,架上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才增添了些许若隐若显的灵气,眉毛稀松寡淡,比我那时刚从嘴角冲出来的赖毛还稀。不过她拍出来的照片真就仙姿玉貌了,非五个字“angel”无以形容——含苞欲放的可亲笑脸,光洁动人的灵犀眼神,丰盈娇柔的妩媚身段。坐在后排的几个兄弟伙对此都颇有同感,只是对于现实的无奈抱以惋惜。我也是无心插柳地先被完美无缺的照片所蒙蔽和诱惑,开始肆无忌惮地想入非非,再加上她家里好像还比较殷实,完全符合我劫富济贫的择偶标准,才对现实的残酷寄予厚望。哪晓得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促成了日久生情,我也无力自拔,顺其木已成舟、柳成荫了。

我平时都喊她“曦妹儿”,或者“小曦”(多喊“曦妹儿”,在比较严肃的座谈时才尊称“小曦”)。其实她好像还比我大一两个月,具体大多少我也没有认真考察核实过。所以像生辰贵庚这些重大庆典都是一概封杀,一个是从来就没有那些布尔乔亚的半贵族半民主的习气,二个也是担心辱没了向来以兄长自居的封建的嚣张气焰和光辉形象。她平时都喊我“童童”,公众场合有时也喊我早被加冕的威名远洋的绰号“小草”或者“小炒”(在重庆的发音都是一样的,没有翘舌音)。至于绰号“小草”或者“小炒”的来历,我就不在此自报家丑了。我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叫我,我也无意申辩。只是有时候兄弟伙要洗刷我,也细声细气地遥呼“童童”,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曦妹儿是典型的小家闺秀,天天挂个线控的随身听,揣点儿洋芋片豆腐干之类的,还经常变花样换口味,其实只要一个星期就看出她的黔驴技穷了,她始终都是万变不离其中,缺乏开拓创新的先进思想观念。我对取悦于她五香嘴的五花八门的零食毫无兴趣,只对她放在抽屉里藏在塑料袋中的一两个水果虎视耽耽,垂涎三尺。只因我平时习武不精,隔三插五才能侥幸偷袭得手,然后等到上课铃响过,才和兄弟伙们鱼贯而入,堂而皇之地专心听课。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在曦妹儿严酷的刑讯逼供下,我屈打成招,对铁证如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彼此营造出教育与再教育、批判与反批判周而复始的思想改造大课堂。

有一次我触怒龙颜;她火冒三丈,正经威坐,手持二寸折叠水果刀,磨刀霍霍向小草,厉声呵斥:“我给你说,小草!你啷个恁个(怎么这么)贱哦!?我忍了你好久了!今天你偷了我的苹果,拿我的刀削了还不洗,甩到我书上,弄得个湿扎扎的,蚂蚁儿都爬上来了……”

“是是是!晓得了。地瓜头儿(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人品极差)来了。”我和颜悦色,谆谆劝导。面对这种危急时刻,切忌争锋相对、强词夺理,必须理性地审时度势,尽量避重就轻、迂回斡旋,达到拖延时间、消磨士气的目的,以便后发制人。

课间,我躬身向前,探出头去,再次向曦妹儿郑重赔礼道歉:“小曦同学教训得是。我有罪,我悔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下次一定先勘察地形,再谨慎下手,最后仔细清理现场,保证不留蛛丝马迹,作到死无对证!保证……”

“滚滚滚!我以后不得理你了!你是个宝器!”她头也不回,背身以对,举出右手,手执二寸钢刀,以示鄙视。

曦妹儿对我的“永久”坐骑情有独衷,我说她是伯乐相马、慧眼识金。要是我中午不回家,她就威逼利诱加要挟,我也只得忍痛割爱,推出自行车供她把玩。她只在学校操场上胆战心惊地御驾亲征,谨小慎微地自由驰骋,很有一种体验恐惧的开心和兴奋。她不敢驱车上公路,连晚上回家都不敢搭我的稍微有些牵强附会的顺风车(主要是不太顺路。但是如果她要求送她回家,哪怕是开玩笑也好,我肯定乐意之至、责无旁贷地载她回家。很多次我都据理力争,主动邀请,大都无功而返),不肯让我给她开路保驾护航。即便有过那么两三次,她就说我骑车野得很,肯定是心怀不轨,想和她一起壮烈殉情,说我是白日做梦。当时我听了哭笑不得,直想亲她一口,又恐于她的矜持羞涩或者是拳脚相加,只有隐忍作罢。倒是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试驾过三四次那种加长型双排坐要收租金的所谓的情侣观光自行车。我自然是习惯于自行车上的长途跋涉,她又嫌坡陡路险,一不安全,二又费力——她是那种在800米长跑中咬牙坚持到最后一个仍无法完成光荣而艰巨任务的跨世纪知识女青年。

真正想起来,我们好像连正式的牵手都不曾有过(当然正常的社交调戏不算,要算起来的话,那就不止牵手这么简单了)。这其中的原由曲折复杂,难以言诉。首先,我自认为还没达到那样的思想境界,那只不过是海量泛滥的影视剧作成天耳濡目染的心理效应;同时也因为我的手湿气太重,随时随地都是黏糊糊臭烘烘的,春夏两季还要像蛇一样蜕皮更新,更有不读书不看报的不学无术之徒大胆预言了湿气就像不久以前席卷全国的SARS一样会无孔不入地四处播种传染。不过我自信曦妹儿是相信科学真理的,是科学唯物主义的坚决拥护者。她对明目张胆的牵手好像也不以为然,倒是勾搭上了,事情可能就有口难辨了。

出于先天清高狂傲、自命不凡的出世精神,我是那种硬着头皮冒充纨绔子弟的小狗屎(a lillte kid),不是表现在衣着装束上,也不是表现在吃喝玩乐上(幸亏不是吃喝嫖赌哦,差点儿就一笔代上了),而是要在气质上显出一副高人一筹的姿态和底蕴。于是习惯成自然,深沉戏噱也就成了我的性格代言。

进入攻坚阶段的高三后,上课不是做卷子,就是讲卷子。我懒得做,也懒得听。最多就是临时坚强一回,牺牲一点早上赖床的时间,赶到学校,抢一份卷子胡乱抄完交上了事。成绩倒也不好不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时我就喜欢凝神关注曦妹儿低垂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倒长不短,扎起来颈子薅风,不扎又成了野妹崽,而且头发还有揠苗助长的危险趋势,是典型的营养不良。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喝起了三勒浆,估计是受了黑板左边的高考倒计时的强烈影响(倒计时上印着三乐浆醒目的广告)。当时像什么三勒浆、生命一号之类的“心理安慰剂”在高三的阶级同胞中大行其道、深得民心。

那时侯,下了夜自习,我双手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夹着曦妹儿的书包,就这样我们彼此陪着,一起走完不太长但能走很久的一段同路的路。我开始给她讲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斯宾诺莎的“肯定即否定”、康德的定言令式;她听了,说我是少年痴呆症晚期。她也给我讲她听齐秦、任贤齐的歌触景生情、热泪盈眶,还不忘教导我要认真复习,考个好大学,好继续我的痴呆狂想;我说她是得了未老先衰教育疲劳综合症。她又噘(骂)我“宝器”。

我们的感情在月明星稀的苍穹底下又百尺竿头,更上了一层楼。我想,在她心目中,我一定是危难见真情的革命伴侣,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忠实好同志,偶尔搞点儿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我对此更是底气十足,信心百倍。

据不可靠资料透露:高考是解脱,大学是自由。我百无聊奈地等待它福祉的降临。

夏天总是眨眼即过,眼看大家就要各奔前程了。秋老虎是重庆的一大特色,熊熊烈日仍高昂着耀眼的头颅,烈炎炙烤大地,丁阿子(知了在重庆的俗称)震天齐鸣。我和兄弟伙们吃完了散伙饭,订下了来年再聚的山盟海誓。我和曦妹儿没吃几回饭,倒是游了几次泳——北温泉,爬了几次山——缙云山,钻了几次地缝——金刀峡(这几处旅游胜地尽人皆知,至少是重庆市的人都晓得),回了几次学校,拍了几卷照片。我基本上没出什么钱,都是她领着我到处逛。她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个星期游水,下个星期爬山,假仁假义的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哪能有什么意见呢。游山玩水,我没有她的兴致高,一律附和赞美就是。我有时也忍不住旁敲侧击,甚至指桑骂槐,她最后一句简明坚决的通牒令“你去不去嘛?!”我还能争锋相对么?

关于照片需要在这里补充一下:都是曦妹儿出的相机和胶卷,外加洗照片的钱。照片有三十分之一是我的独照,十五分之一是我和她的合照,三分之一是她的独照,二分之一是我在乱抓偶然事件(“偶然事件”须在哲学层面上理解)中狂拍的写实、风景照——从慢腾腾的渡轮到街边的垃圾桶,从街心花园的雕像到田间简陋的茅司(厕所),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其中有一张,我映象最为深刻:一个枯瘦的老太婆身套大号的标有“98抗洪勇士”的白色文化衫,斜坐在百货大楼门口的陡峭阶梯上(说是坐,其实躺更符合实际情况),半醒半睡,其姿态活象睡佛转世;后面靠上,三个棒棒儿(重庆人喊挑夫都叫“棒棒儿”,比较有地方特色)围坐成半圈,露出黝黑强健的手臂和小腿,兴致勃勃地斗着地主;再后面就是剔透闪光的地板和富丽堂皇的商场……

曦妹儿对我的评价是“宝器就是宝器”,不过她看了我的照片也笑得呲牙咧嘴。谁叫她拿来一台她自称是价值七千多块钱的相机给我玩呢。后来,网上有朋友说我的“作品”颇具几分非线性的后现代主义味道,乐得我诚惶诚恐。

重庆人民万众期待的降雨迟迟不肯润泽火烧火燎的大地。大家稀稀落落地人去楼空,挥汗如雨地依依惜别。很遇缘,我和曦妹儿同一天离开重庆。她坐飞机,目的地是上海;我坐汽车,目的地是成都。

第二章 沉沦中挣扎

乍来成都,寒气逼人,凉风乱窜。

一岁一枯荣,年关将至。平坦无力的成都市井沉迷于阴郁广漠的冷霜之中,沁透了朦胧干涩的暮霭。参差不齐、密密麻麻、昏昏沉沉的石墩一样的房子毫不留情地挤满了整个视野。几根突兀的高烟囱呆滞地矗立,和修了十一年仍未竣工的电视塔(号称是西南第一塔)遥相呼应,彼此默默无语,只是侧耳倾听那孤寂中的深渊之静,那空中漂浮的玄音,谁也不愿且不敢袒露各自的寂寞苍凉,任风沙阴云侵袭、蚕食。

一股凛冽的冷气灌入鼻腔,窜过气管,压进肺叶,渗透心脏,钻通大脑。我睡眼稀疏,辗转反侧,以求重温迷梦。迷梦是另一个心理世界的完全幻散和沉醉,在这难得的若即若离之际,梦境竟由我恣意妄为,随心驾御。我振翼高飞,纵横驰骋于幻象中。灰白色的蚊帐随风摇曳,迭亘起伏。质朴忠实的被褥和毛毯为我驻守亲昵的体温,我在灰白色蚊帐围成的虚幻中感受自我的真实。空间仅是世界的离散分割,时间才是意志的永恒绵延。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经历了险恶拥塞的开学报到,走访了三家成都的亲戚,码干吃尽,捞得一笔可观的高考及第奖励金,却贴补了我们心甘情愿前呼后拥、积极排队上缴的学费(我从小到大的如压岁钱之类,一律被父母理所当然地征用充公,这只是长期的积习,并非家里真就缺衣少粮)。我只忍气吞声。想来,我何曾有过自己的一分钱,又何以申辩?

随即我挤进新鲜而又压抑的军用大卡车,甘受漫长的颠簸之苦,驱往我自认为是穷乡僻壤的邛崃,欣然接受为期半个月的旷日持久、坚苦卓绝的军训。

不料,第二天我就在教官规定的十五分钟的洗澡时间内摔倒在险象还生的洗澡堂里,划破脚后跟,缝了三针。我也因祸得福,脱离苦海,还进了不知多少临时“战友”梦寐以求的伙食班帮厨,吃喝在前,吃苦却一笔勾销。不过,确实有不少像我这样贪生怕死之辈在练蹲姿的个把小时里,歪戴个军帽,痛苦的表情耳目昭彰,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这场面触目惊心,我都来不及暗自庆幸了。临到最后,我终于落得个偷奸耍滑的罪名,只好自任天命。

回到学校,和煦的秋风让我精神焕发。一帮新世纪第一批五毒俱全的大学生相濡以沫,称兄道弟。我操标准重庆普通话与他们神吹鬼聊,先谈各地风土人情,再叙各人生存命运,其中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从山东的泰山绝顶到海南消魂的红灯区,从贵州的百年茅台到山西的简陋煤窑,从缠绵的感情纠葛到猥亵的黄色笑话,从江西的贪官污吏到四川的茶馆文化。抽烟喝酒,我无师自通,极品云烟芙蓉王的醇厚气质彰显自若,义薄云天的豪情酒量仙风道骨。这足以让我耀武扬威了。

一开始,寝室深夜的卧谈会如火如荼,反响空前,千奇百怪的谈资来源广泛,深辟入里。后来逐渐惨淡经营,销声觅迹了。在我对面上铺的那个来自云南少数民族的瘪三儿,初来乍到时,没人听得懂他阴阳怪气的普通话,经过正规严格的语言环境的漫长熏陶,熟悉的人几经猜度才听出他说的是普通话。后来又发现他是个一毛不拔之人,香皂牙膏都是金屋藏娇、严密监控;性格又有着严重阴阳失调的缺陷,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独来独往。实事求是的讲,他的学号(2001*****01)潜移默化地培养了他踏实诚恳、谨慎谦虚的优良品质——No.1意味着考试时不可动摇的万年老大的首席地位,是监考老师情非得以的关注焦点。以至他在每次考试前,心情总是最悠然自得的。睡我下铺的那个山东崽儿戴一副用两块玻璃瓶底作成的黑框眼镜,自称是“齐鲁才子”,常常装腔作势地吟诗作赋,大赞山东人杰地灵,集聚中华之泱泱精华,他说话的口气大有统令全寝室室友麾靡北上的不可违抗,却多遭我们的闷棍当头、鄙夷唾弃。据谣传他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童年阴影,才造就了今天惨不忍睹的迂腐相貌。云南瘪三儿的下铺是个老奸巨滑的陕西穷山沟派的保守分子,他高考语文和英语成绩的总分之和近似等于数理化里单科最差一门的三分之二,他从上海交大的梦想中堕入凡尘,终于屈尊于我们这乌合之众。他还是我们辅导员无比器重的重点栽培对象。

而班上的绝大多数女生被我们恰如其分地比喻为在白垩纪突然灭迹绝种的陆地巨型四肢爬行动物,其化石常在博物馆里展出,成为该馆镇馆之宝。这对她们来讲当之无愧。我们对当初急不可耐地要和女生公寓联谊的义举后悔不已。这都是因为我们学校男女比例(6︰1)严重失调造成的严重后果,正犹如“人多力量大”这句响遍全国的口号造就了无数被誉为“英雄妈妈”的宣传对象一样后果严重——我始终认为男女比例失调和人口严重过剩一样贻害无穷。

对门寝室的辽宁大汉儿耿直忠厚,由于体形宽广,人称“老肥”,喝酒打牌向来意气用事而又豪爽干练。他有求必应又不计回报的性格,是我与他交情独深的感情契机。要找帮手,无论是打架还是扛电脑,他始终是第一人选;要是三缺一,更是非他莫属。在一次热火朝天的班级聚会上,我是见势不妙,装病呻吟;他却经不住络绎不绝的敬酒的狂轰滥炸,一口一瓶地痛饮免费的小瓶装红星二锅头。在他终于瘫睡在厕所的狭窄隔间里人事不省、口含垢沫、喷涌不绝时,我紧张慌乱地拨通了120。经过洗胃的折磨,他在大半年里滴酒未沾。当他意识到再这样无所顾忌地荒废下去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时,对我说他要重新做人。我说首先他的名字就得洗心革面,干脆叫做“瘦B”,彻底根绝前嫌。他一副荒诞不经的表情无言以对。

隔壁寝室的江油青年,我亲切的喊他“老表”。他的家庭背景颇为神秘,几经打探,才知道他父母都是造原子弹的(其实是在造原子弹的单位里工作,而工作就不分高低贵贱、孰尊孰卑了)。他父母所在的国防科研单位(其单位名称在此不予透露)的第一任领导即是“两弹元勋”邓嫁先。他说他们那里清华北大的博士比比皆是,不乏两院院士就是他们的左邻右舍。他还拿出他们那里人手一册的《保密手册》给我拜读,搞得我现在还心有余悸——我是冒着跟他绝交的危险在此大胆披露内幕。老表是正统的知识青年,视物理学为奋斗终生的事业。他常和我半夜摸黑爬上宿舍楼顶,谈论理想,展望未来。他说他的理想是在大洋彼岸的普林斯顿大学,我说我的未来是在高贵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或是严谨的得意志哥廷根大学。老表成了我哲学之梦的唯一倾述对象,我从尼采的《权力意志》讲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从拜伦的《曼弗里德》谈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他说他早以对重庆两江上的过江索道心驰想往,要我以后一定带他去领略那高悬江面的险风袭面。我说过江索道已日渐没落,无数的长江大桥、嘉陵江大桥横跨牵引“南岸江北”。我发烟给他抽,他吹口琴给我听,彼此畅言释怀。黑夜里的天台上,远处的灯光零星散落,近处的街景昏暗模糊,很难想象这是繁华都市反衬下的夜空,如此混乱低沉。

隔壁寝室还有个神出鬼没的人物,我喊他“边边”,本名“边远”,成都本地人。正因为他,我也踏上了昼伏夜出的隐没之路。传说中他是玩遍了“17173.com”上所有的网络游戏,平均等级在50级以上的边缘人才。最初,我只是本着体验生活的单纯想法,间歇性地和他畅游网络人生,后来却形影不离,成为肝胆相照的无敌通友(通宵挚友)组合。我终于知道传说只是杜撰的谣言——边边对Q版游戏抱有偏见,其平均等级也就在20级上下;而非Q版游戏,据我保守估计,平均等级也在55级以上。他在虚拟的网络冒险中,其一呼百应的统驭权和成就感又有几人亲身体验过呢?我和边边曾创下连续93天没在寝室过夜的空前绝后的纪录(仅是对于我们两人通宵史的纵向比较),在我们的光艳照人的通宵史背后,却是鲜为人知的困顿迷离,饥渴交迫,泪雨辛酸。

在边边的通宵史到达最顶峰的时候,他遭受到感情的重大打击。他和他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边边消失了大半个月,其间我很犹豫地给他寄过两次钱(那时,他已严重财政赤字,找我挪用的款项更是我的救命稻草),知道他在北京,欲作最后的挣扎,期待力挽狂澜的奇迹出现。他一句“回来再说”让我疑心重重、寝食难安,不知道这笔巨款何年何月才能弥补亏空的黑洞。

边边终于“回来再说”了,我和边边痛醉于寒风萧瑟的操场边上。当他埋头枕于我的臂膀上,拂面洒泪,抽搐颤抖地哽咽:“我真的好喜欢她!……我真的想重头再来……”我的心里涌上莫名的酸楚,无以慰籍。我隐隐畏惧和痛恨于我的软弱和猜忌,却无所适从。哭是感情的宣泄,神经的放松。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今天的伤心欲绝是否就是我明天的痛不欲生?我连夜赶制了一封高唱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之赞歌的情书,捎给我那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曦妹儿,以期明镜高悬、警钟长鸣。我无暇有难同当于边边的悲恸伤感,只留他孤枕难眠,以泪洗面。

感情的创伤何以平复,心灵的家园又在何方?

假期,我回到重庆,一切都还是那样单纯平静。我很少抽烟,很少喝酒。这里似乎是自由的和平之地,我的兄弟伙们还是那样精神矍铄,鬼笑如故。我又见到了久违的曦妹儿,她雅致漂亮了;我凝重释然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重回故里的亲切与放松。

在一次人员昌盛的班级聚会上,我和曦妹儿无故地成为了被幽默的众矢之的。曦妹儿极力反击,却招来更大众性更开放性的自由言论。而我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大口承认,倒是乐得他们来不及想出下面击鼓传花般的闲言碎语。只有曦妹儿对我恨之入骨,她对我不负责任的言词既不好横加指责,也不好假装接受,她明白这样作的后果只能欲盖弥彰。她只有横眉瞪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我不要得寸进尺,胡作非为;实在忍不下去了,她也顾不得娇贵的颜面,狠狠地敲我脑壳扇我肩膀,引得旁人百般羡慕。

晚上,我和曦妹儿差点儿就有了交代。但是面对我沉沦的大学,自觉有愧于这段纯真的感情,我忽视了自己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又有什么资格和力量来承担我所中意的人的真挚情谊。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夜深人静里,路灯间隔鲜明,我忽明忽暗,清冽的冷空气灌入静默的清醒。

生命的支流将把我们带向哪里?有时候流经沙砾堆积的浅滩,露出阴暗晦涩的污泥;有时候洪流满潮,泛滥成灾,破坏一切。

我们生存于偶然,就要随之被洗涤放逐。

第三章 彼岸之光

E.B.怀特说“真实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种。”这句话的正确性在于,它的确描述了千万人的生存境地。我们目前所过的真实的生活,并非就是我们本该过的生活。我们本该过的生活,是真正的“此岸”;而我们被偶然卷入的生活——那我们不该过的生活,作为种种生存境地,对此,我称之为“彼岸”。

我在静默安逸的家里安心熟睡,远离浮华的宣泄,困倦于慵懒和迷乱的矛盾抗挣,细细品味枯涩的伤痕累累——这是我难以逾越的一道心理屏障。我敬而远之地静静凝视我这平淡安稳、默默无闻的20年。一些熟识亲切的片段一闪而过,一些张狂放荡的断章扎根心底。

潺潺的嘉陵江无怨无悔地融入宽广恢弘的长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葱茏茂密的缙云山绵延横亘,接天伏地,泰然自若。淅沥清雅的小城街道恬适宜人,街道两旁低矮粗壮的梧桐树喃喃低语,会心交谈。我翻滚浮躁的心在从容的青山静水间洗涤沉淀。

 曦妹儿打来的电话让我如释重负、心境安然了许多。我送她到机场,她不经意地在我脸颊上留下了清淡的唇印,永不泯灭。

我坐在开往成都的轰隆隆的火车上,独享缄默。列车穿越在临江山崖上,给漫长冷寂的黑夜增添了一分生气。

钱是一天比一天花得快,课是一天比一天上得少,头发是一天比一天畜得长,竟而扎起了小揪揪儿(即小辫子)。我在班里印上了一个孤傲沉郁的形象,不时有“哲学家”、“文学家”的名号倒扣在我的脑门上,我艰难地一笑而过。

 老肥终日浑浑噩噩,饱尝无聊清贫之苦,在网吧和麻将桌上自我麻醉;老表立下考研的雄心壮志,誓要重拾儿时的伟大理想,唾手可得的奖学金一拿再拿;边边对纷繁虚幻的网络生活失去信心,却仍深陷其中,得过且过,他是经历了感情挫折,伤逝了理想和勇气,无力重震江山。

 记不得是哪一天晚上,我和边边酒后摇摆于离后校门不远的肮脏阴暗的所谓的商业街上。一个小叫花子(我想在这个学校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对这个衣衫褴褛的八九岁的小叫花子印象深刻,更是深恶痛绝,世人都有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浩然正气)在狭窄凌乱的大道上窜来蹦去,无耻地到处讨钱。我和边边摇头相觑苦笑。我凑上前给边边点上烟,转过背,看见一个臃肿的矮胖子右手擎住小叫花子的领口,左手揣在裤袋里,俯身破口大呵:“再噘一句耶!……唉……”,随即一季清脆的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下去。小叫花子惊恐地仰头怒视。我恶鬼上身,不知道为什么顿升邪念,怒气斜冲,乘着醉意将手臂一仰,挣脱边边的纠缠,疾步冲向那个胖子。我无意识的猛地一脚揣在胖子的小腿肚子上,他顿时瘫倒在泥泞的大道边上,艰难地憋出一声怆痛的哀号。我立马扑倒在他身上,左胳膊死死地抵住他那粗短的颈子,右手紧攥锭子(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空横扫抡下,“咚”的沉闷一声砸在他的脑门心上,他当即不省人事,咕咕呻吟。我怒目圆睁,狂斥道:“我日你屋先人!你了不起得很嗦?……唉……唉……”边边面对此情此境,落得酒醒后空洞的清醒。他弹掉刚点燃的香烟,坚决果敢地跨上来,在死胖子的胸口上狠踢暴踹,愤怒难遏:“你了不起嗦?!你了不起嗦!?……”我连忙爬起来,奋力拉开边边,急拙激动地劝道:“好了,边边!好了,行了!”

周围已经稀稀拉拉的聚拢来一群看热闹的三教九流。边边终于被我费尽浑身解数拉了出来,我搂住他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出了重围。那个小叫花子追了出来,连呼“师兄,师兄!等哈儿(一会儿)……”。我回头再次怒目相视,吼道:“滚!给老子滚!”

我和边边跌跌撞撞地消逝在迷离的黑影中,成为那些三教九流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这也成为我们难以磨灭的试欲玉石俱焚的冲动封印。

 后来,我和边边暗自庆幸这件事一直无人过问(我很担心我的小揪揪儿过于张扬,成为复仇的众矢之的),斗殴原凶最终逍遥法外。我们有时也麻木不仁地同情那个无缘无故惨遭毒打的矮胖子,却从不怜悯那个龌龊的小叫花子。我们始终把此事深埋心底,想要毁尸灭迹。直到此刻,我才把它公之于众,让它重见天日。

 风波平息,大浪淘过。我的大学生活又横越在图书馆和网吧的两点一线上。白天,我总是在图书馆用厚实的大部头给老表占座;晚上,我经常在网吧慷慨地请边边吃方便面,然后厚颜无耻地要他再去买两包烟。图书馆的兼职管理员为我保管厚厚的一摞书籍,网吧的老板欣然允我长期赊帐。

 我自告奋勇地参加了学院里每年一次的迎新晚会,导演了一出舞台音乐剧——《彼岸》。我对七个演员(他们是我千心万苦地从影视学院借来的,自称是专业级的演员)在舞台上的拙劣的所谓的表演无地自容,只醉心于钢琴琴键上的音符飞梭跳转、芊芊阕歌——我甚为自豪,请对了一位仰慕李云迪以久的钢琴手。短暂的十五分钟里钢琴声跌宕起伏,婉转曲折,我忘却了演员表演的毫不相称,意象中不知明日的漂泊与孤独之感油然而生,血液里的艺术白血球得到熏陶升华。最后换来的是泛滥持久的滔滔掌声,我身陷掌声之中,手足所措。后来有人说我的音乐剧带有浓厚的王家卫不知所云的电影风格,我含讥带讽地回答:王家卫的电影临摹抄袭了我的故事情节。

在考试逼近之前,我确实自得春风。而考试的浪潮一旦蜂拥而至,那就是一片风声鹤唳,四面楚歌。最后,我在劫难逃。在考试中,我左顾右盼,寻觅能拔刀襄助的梁山好汉,其间虽有不少见义勇为的英勇事迹,结果却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甚至还有两科我直接投了在联合国里随时能够做到处变不惊的弃权票,被辅导员树为藐视公堂、目无法纪的“楷模”。劫后余生,我还得为梁山好汉们的爱莫能助宴请八方,给囊中羞涩的我更增添了一份凄凉和沉痛。老表为我惋惜,劝我学好英语,好读原著。我笑说,那我不仅要学好英语,更要精通法语、德语、古希腊语、希伯莱语等等等等等等。现在而今眼目下,我只能望尘莫及了。

 记得五一长假,曦妹儿专程从上海千里迢迢地飞来看我,清新丽人的盈盈笑脸让我如痴如醉;我蓬乱颓废的长发让她大吃一惊。我快活得情不自禁。

 清晨五六点种,我和曦妹儿身披军大衣,危坐在舍身崖上,远眺东方。天边一脉镶金边的浮云灼灼闪光,橙黄的光芒呼之欲出。霎时,通红的旭日冉冉东升,破晓出云,在湛蓝的苍穹下映射出暖暖的醉意,我们兴奋的脸上染上一层酒后的红晕。我们身后的游客鼓舞鸣掌,欢呼雀跃,象是在为我和曦妹儿衷心赐福。金顶也由此披上一件金色长袍,“金顶”——实至名归。

 峨眉的秀甲天下贯穿于寒澈的青天一线,圣洁的象池夜月,幽深的双桥清音,深邃的九老仙府……四天里,我们畅游其间,乐此不疲。

 随后的事情毋须多言。归根结底,心理和生理的快慰都是心灵的愉悦体验。我环抱伊人,心潮澎湃。曦妹儿的耳朵柔嫩冰凉,发丝顺敞辐散。我轻缓的呼吸从容舔过耳垂、耳根、耳廓,清凉的感觉让我无以抗拒这在我看来最敏感的器官;我的唇轻轻拂过,吮吸着这玉色瑗姿……两情相悦的和谐共振、水乳交融,让我们体验到天堂的迷幻激情。

 幸福和困惑来得太快,给我渺茫的未来悄悄地套上无形的羁绊。我载着挂科的累累硕果回到崇山峻岭的重庆,曦妹儿却留在繁华的上海空守校园。

 来年,我和曦妹儿坐在暖烘烘的半岛咖啡馆里,她为我点的卡布其诺浓郁香沉却不苦涩。她平静柔和的说,她准备出国了,雅思已顺利通过,就等漫长的签证了;我说我准备不读书了,心甘情愿地放弃代价高昂的毕业证,弃学待业。我们彼此紧握双手,倾吐衷肠。我对她说出国自然是千载难逢,但是外面的世界荆棘载途,漂泊异乡的孤独无以倾述,我不愿看见一张停莘驻苦、饱经沧桑的脸。她蹙然相视,说面对未知的艰险,她会勇往直前……

我意识到我说的全是屁话,我怎能无耻地玷污她心目中贞洁的梦想?——只是因为理想于她近在咫尺,理想于我远在天边。我挣扎于自己的自私和嫉妒中,甘心死灰覆灭。

 夜里,我的枕头染湿了一片。是什么东西使人潸然泪下?它们一定是感动人的和高尚的东西。众所周知,泪水是从眼眶里溢出来的。其实不然,泪水只不过是从泪腺里挤出来的。那它平时又身藏何处?在眼睛里?在鼻腔里?或者在脑壳的某一处狭缝里?都不是。泪水的真正积聚地是心脏。它在心脏里被冻成了冰块,只有当这个冰块融化的时候,它才会变成水被泵压到脸部的泪腺中,夺眶而出。泪水为什么单单从娇嫩的眼角渗出,像从山涧的岩石缝里渗出一股股清冽的山泉一样,却不是从耳朵里,或者从嘴角里淌出,像从山洞里流出来一样?说“热泪盈眶”是不对的。因为泪水从来都不会是“热”的。它刚刚从冰块融化成水,清凉而又微咸。

我在湿枕上神伤入眠,梦魇重重。在梦里,死亡是如此临近、清晰、安适。我从噩梦中惊醒,泪痕已干,惟有黑夜笼罩。一滩暗红的鲜血在冰冷潮湿的方格地砖上慢慢凝固,一只黑色大头皮鞋撂在五米开外,一俱红色外衣紧裹的尸体斜扣在那里,他的脸深深埋藏在外衣上的帽子里——那个飞天青年从宿舍五楼纵身跳下的情景历历在目。王小波——他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说跳楼自杀的人在半空中情欲高涨,血液汇集于下半身,以至异常突兀耸立(主语省略),摔在地上后屁股上翘,全身紧缩。此人和王小波所说的情形如出一辙。一个人就这样扑通一声魂飞魄散。是什么竟使一个人的生命一钱不值?我惊出的冷汗浸染干涩的头发,丝丝伏脸。我突然意识到死神的亲临光顾……

 死神的智慧教给我们一个生活公式:在早晨自问一声,假如我明天就要死去,今天我该干什么,什么才是最值得干的、最重要的事情?

 然后,你就去干吧,那一定就是值得干的。

第四章消逝的殿堂

“喂!童童呀?”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明朗。

“嘿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声音越来越甜了耶。”我装出一副老不正经的腔调。

“你最近在干啥子哦?我给你打电话老是打不通,是啷个回事哟?”声音里透出几分焦虑。

“哦,哦。没干啥子耶!恩——我现在在加油站上班,这点儿不好打电话的。”我有些羞于启齿。

“啊!你真的不读了嗦!哎——我都不晓得该说啥子才好了。”气氛急转直下。

“呵呵,没得啥子的。你不要担心我了。我现在清醒得很,我晓得我在干啥子。好多事情,用世俗的眼光看起来都是要不得的,但是又何必在乎恁个多耶!”我又一次自我安慰。

“恩,我晓得。既然事情已经恁个样儿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只要你看得开就行了噻。恩——我可能后天就要去加拿大了,啥子都安排好了。想到你,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哦!”声音还是那样含蓄空灵。

“哎呀。我说你才是不要想恁个多。你不晓得我好羡慕你哦!你出去了不要得意忘形。你那些板眼儿我清楚得很,你个人注意到就是。……记到给我带点儿扎包儿(礼物)回来哈!”

我真象若无其事似的地打断了她,竭力遏止住内心隐隐的离别之恨。

“你说得撇脱,你反正就是狼心狗肺的咯。你一天过得稀里糊涂的,不晓得在想些啥子。我反正是拿你没得办法了。你个人好生点儿就是了。”曦妹儿大有鹤唳华亭之势。

“晓得晓得。其实有你在我心头挂到起,我好过多了。你安心走你的就是了。”我甘忍爱别离苦,终于坦然释怀了。

对于中途退学,我还是顾忌重重。我对在半岛咖啡馆里的信誓旦旦仍心有余悸,这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隐痛心病,以至我欺上瞒下,迟迟没有将这一年的对于我来说可称是巨款的学费如数上缴。

我跟老表在清冷的宿舍楼顶探讨理想与现实、虚无与存在、叛逆与秩序、疯狂与文明的冲突矛盾,各自带着各自的激动情绪在墨黑俯压的阴空底下争论不休。说实话,我和他的争辩毫无意义。他总是说,第二天早晨起来,你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我们说的这么多,只适于喝酒吃饭的时候谴闷发泄。

我和边边苦中作乐,更有一份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患难苦楚。“我有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到你”的衷言使我们金尊洒地,仰天笑望。此刻经典的一阕Guns N’Roses的《Don’t cry》遥遥传来,痛彻心扉,同声共鸣。

世事无常,我高中一个最要好的兄弟伙竟患上了脑膜炎。一个在北师大刚如坐春风的虔敬青年,已经躺在手术台上被抽了两次脊髓。他静卧在病床上,不能走动,不能读书看报,不能过度昏睡,凡是要用脑的事情都必须谨言慎行。

他叫亓阗,我高中的绰号“小草”或者“小炒”跟他休戚相关。我跟他在学校食堂几乎天天晚上漫天遍点奢侈的单锅小炒,被经过文化大革命严酷洗礼的为我们俗称“地中海”的英语老师文老头儿(他光亮的秃顶颇具弥勒佛的憨态可鞠、超然于世)调侃地在年级上四处宣扬。我难以领悟为何我被冠以“小草”或者“小炒”的美名,而亓阗却默默无闻。他们说是与相貌是否长得谦虚密不可分。但我和亓阗的相貌孰优孰劣,我难分伯仲,最多也是我略胜一筹。这也一直困绕着我们彼此对于相貌的强烈自尊心。

亓阗的大学生涯曲折不堪,他展转于重庆的重点中学,执著憨憨地连续读了三个高三,终于没能续写名落孙山的耻辱历史,终于状元及第,终于跨进他朝思慕想的北师大中文系。怎料造化弄人,刚进校不久,就迁居医院,尽享无人眼羡的高枕无忧。

我心急火燎,也步边边的后尘,飞往我向往以久的祖国的文化中心,却是去探望我在苦难中煎熬的兄弟。

亓阗的父亲陪在他儿子的枕边,见我风尘仆仆地赶来,颇为震惊,追问我的父母是否知道我兼程远赴首都。我连连寒暄,不置可否。亓阗安静地偎在被窝里,惊异的眼神微闪灵光,泯嘴轻笑:“你真的来了呀!”

“呵呵,是噻!说的要来噻。”我也欣慰地笑了。

我在北京逗留了两天。亓阗说这是他在医院里最轻松快活的两天。我说我在重庆等他,一起回学校请文老头儿吃“小炒”。

走的时候,亓阗的父亲非要给我买火车票,我难以回绝。后来亓阗说,他父亲含沙射影地责备他不该要我来看他。我笑说多亏了他身患重病,还及时通知了我,我才有机会第一次享受了坐飞机的快感。

亓阗这一年算是彻底清闲了。他出院后,休学回家,终日沉浸在保肝保肾保大脑的价格不菲的药香弥漫中,小心翼翼地生活度日。

当我最后一次走进图书馆时,我记忆犹新。

薄雾弥漫,我徐步迈进,馆外的层层阶梯惟嫌太浅。厚重浑实的圆柱,宽广的浪形宏门,安静稳重地接纳每一个到访者。整齐明亮的聚光灯高悬耀眼,白炙的灯光映射在平整光滑的方形地砖上,明净照人。中间是六根白色方柱,左边是贴褐红色瓷砖的弧形石壁,石壁上内嵌一副气势恢弘的大理石屏风,屏风表面光滑细腻,纹理清晰,色调鲜明,井然有序中带狂野奔放。又有薄雾朦胧,大堂整个空间浑然一体,充满明晰之光,规则中带非对称,完满中带突入,尊贵中带活泼,热情中带冷峻。我仿佛是步入了自己的人生殿堂。我禁不住凝神定气,回望身后,黑影黯淡;重又前瞻,只有螺旋的阶梯默然向上更迭。

我坐在老表的对面,他不晓得我在心无旁骛地写什么。两封冗长的信稿接近尾声,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我心爱的曦妹儿。我点燃一支烟,蓦然发现正身坐在沉静肃然的图书馆里,又赶紧掐灭。

这两封信,我酝酿以久,其主旨异曲同工:我们生活在宇宙中,但我们自己的真正家园却在我们自己的思想或精神之中。因此获取美好幸福生活的最佳途径就是要建造自己的精神的或思想的家园,去创造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本性。不能使人成为一个人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它们无权自称为属于人的东西:人的本性与它们无涉,它们不是那种本性的完成。因此,置身于这些东西之中,既不是人生活的目的,也不是目的亦称善的完成。而且,如果任何这些东西却曾与人相关,那么蔑视它们和反对它们便是人的真正职责。如果人的自我是被发明出来的,人本身就没有任何不可改变的规则、准则或规范,也就不存在什么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本质。所有那些从外部降临到人身上的东西都是空虚和不真实的,人的本性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财富、地位、社会差别,甚至健康和智慧的天资——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惟一要紧的就是灵魂,灵魂的内在态度。关爱和守望自己的灵魂是我们自己的职责。一个理想的人并非那种努力发现他自己、他的秘密的“真实”的人,而是那种力图僭越界线的人,是那种不受传统道德羁绊约束的人。界线是完全否定性的东西,它是存在的束缚,在那里,僭越就是要一劳永逸地跨过界线,就是要在僭越自身中获得诗意。僭越是夜晚的闪电,但决不将自己重归于黑暗。

父母难以理解我的心境,只由于我的顽固不化,他们的苦口婆心也难扭转乾坤;曦妹儿倒吸寒气,同情之余却不可效法。

我临行前,边边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够胆子。我服你了!你个人好自为之!我就不送了。”

“是兄弟,就不要说恁个多。二回(以后)有机会,我们好好生生喝一杯!”我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阔步走进候车厅。

我想对于这件事,父母是最难以接受的。他们为了他们的儿子操尽心血,将自己的全部的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儿子。我只能说我不能承担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重托,他们的理想不能在我身上循规蹈矩地一一实现。我也无法取得他们的理解,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惟一的生活目的——儿子,他们将失去自我生存的最后心理防线,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难道他们甘愿生命的无意义么?这是我愧对于他们的重望所付,更是我自己必须独自承受的心理重担。

我很快地在一个私人承包的加油站上班了。工作虽然辛苦,工资虽然微薄,但是性质单纯,老板诚信耿直,也从不在意我小揪揪儿的招摇过市。我又蹬上了那辆我引以为傲的永久牌红色自行车,穿梭于山间江边。由于工作的原因,我顺其自然地不抽烟不喝酒,安心服务于平凡的司机大众和重要的交通事业。

我决心沉潜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以求臻善,在沉沦中斗争,在斗争中创造永恒。

第五章 轮回

在家里,以前是妈老汉儿给我烧菜作饭、洗衣铺被,我坐享其成,而他们只希冀我安心读书。现在,我走近灶台,巧烹妙煮,让妈老汉儿吃现成(不过菜还是我妈去买的),他们很不适应,看着桌上的两菜一汤,手足无措。我冷笑道:“吃噻!我弄的菜没得你们的好吃嗦?……恩!还是你们个人弄起伺候别个吃才安逸哈?”我总是认为我才学作菜两个星期,但比妈老汉儿作了一辈子的菜要好吃多了。

“你不要说恁个多,你反正是把我们折腾够了的!”我老汉儿焦头难额地深吸一口烟,把烟头杵灭在烟灰缸里。

“哎呀!隔哈儿说一说的又要吵起来咯。你也是,硬是盯不到遭头!”我妈一副大义凛然的威严制止住了事态的恶化。

“是是是,吃饭。不说了!把碗递过来我舀饭。”我总是不愿和我妈顶嘴争气。

我的工作时间一般是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干两天休息一天,仍然延续我昼伏夜出的岁月。加油站规模很小,但收益可观。这里加上我一共有六个人,老板天天早上八点半准时来吃早饭和结帐,然后提款入行,有时也跟我们一起值班站岗;另外四个人都是加油站老板原单位的下岗职工,这也是承包加油站的必要条件。我们这里是两台老式的加油机,我拖着油枪来回奔走于油表和汽车之间,间隔发出回表的“咯咯咯咯”声。我只负责加油,收钱开票是他们的事。油价只涨不跌,老板仅管随时进油满库。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彼此信任,晚上一般是两个人值班,凌晨2点到6点之间,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坚守阵地,另外一个人回休息室呼呼大睡。

他们都愿意和我吹牛摆龙门阵,排遣深夜的无聊苦闷。他们给我讲社会的复杂,人事的险恶,生活的庸庸碌碌,子女的贪玩好耍;但到了早晨又开始和同事、加油的司机谈论哪个洗脚城的小姐巴适,哪个渡假村的温泉安逸。我的大学生涯是他们不屑一顾的,也是我懒于启齿的。深夜熙来攘往开进来的车辆在这里驻足停歇,这时候都是出租车了。出租车的司机们大都风趣健谈,红灯区的市场动向他们了如指掌,政治经济形势他们分析得头头是道,油价攀升的现状他们骂爹骂娘。我听得哈哈大笑,在这生动真实的污言秽语中,我近朱者赤地领悟了一幽默二讽刺三打击的风雅语调,千变万化的重庆言子儿在我口中运用得炉火纯青,常常博得司机大众的一片哗然。而我只感到他们的空洞和虚伪,或许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只给我们看到虚幻的表象。对于有些人来说,无处藏身的感觉是令人如坐针毡的。美国摇滚巨星柯特•科本在他生前,从乌龟身上看到了一种生存哲学:“乌龟从骨子里有种‘去他妈的’姿态——我藏在坦克里,我很丑,我讨厌你,我不想跟你玩。”——这好象更多的是在说我呀!

我最放松的时候是在清晨六点到七点之间,这也是加油站最清闲的时候。在休息室睡瞌睡的老吴、老姜、老晏或者老段,伸着懒腰爬了起来,检视四周,一切安好如初,便晃晃悠悠地端个塑料盆去刷牙洗脸,顺口带出一句:“小童,你去歇哈儿嘛。”然后啐地一口,将整夜的积痰吸尽吐出,“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在油腻腻的水泥地上。于是我端出一把竹制躺椅,翘脚睡在上面,仰望旁边梧桐树的枝繁叶茂,谛听树上麻雀的清脆喧闹,“包子花卷馒头”的吆喝叫卖渐渐消失在矮山背后,汽车引擎的轰轰振鸣渐次加重。我的眼皮似阖非阖,独享这渺然片刻的无意识清闲。

妈老汉儿见我不是出门上班,就是在家看书,简单家务一律主动承担,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只是偶尔听见“你恁个大夜了,还不睡在干啥子?……唉?”于是我不耐烦地应付道:“吵啥子嘛,吵!恁个大夜了,小声点儿噻。”

一天凌晨,加油站老板检修完了加油机,油垢漆漆的双手掉在胸前,对站在旁边窥视加油机构造的我说:“隔哈儿出去吃点儿夜宵哈。”他在水龙头前用参了厚厚锯木面的肥皂粉使劲地撮着双手,大声喊道:“老段,老段!你看到哈儿哈。我和小童出去有点儿事。”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临近的火锅馆里,稀里哗啦地点了一大桌子菜。他的筷子在锅里反复搅动,说:“吃哈!不讲礼哟。隔哈儿吃了不够再点就是了。我都两天没吃饭了哦。”

我有些云里雾里,“呵呵。我从来都不讲礼的。”

“那就好。……诶,老板,拿两瓶啤酒过来噻。”他还亲自给我倒酒,“啤酒喝得嘛?……小伙子哪有喝不得的哟!”

我和他碰杯一饮而尽。我们坐在热腾腾的火锅旁边,筷子在锅里不停地搅动。两瓶啤酒转眼就化成了冲出口腔鼻腔的又臭又饱的酒嗝。

“明年子还包不包得到这个加油站,现在还难说得很。哼哼……这个倒无所谓哟。我主要是想到恁个多年了,也吃了不少亏,也还是多少挣了一点儿钱。我为个啥子哟?”他眼睛血丝斑斑,额头青筋根根,似有难言之隐。

他呆坐良久,垂头盯着锅里,扑扑热气把他的脸烘得通红。他又掏出一包玉溪递了一根给我,“我晓得你以前是要抽烟的,不过在加油站还是要注意到起。……恩,我也晓得你是有点儿名堂的,在我这点儿可能也呆不到好久的咯。”他好象还是难以启齿。

我接过烟,主动端起了酒杯,“呵呵。我平时都没抽了的。来来来,先喝了再说!”

他的喉结一起一伏,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哎……舒服。好久没恁个喝酒啦!小童,我给你说,有些事情经历才晓得它是啥子味道儿。哎!”

他右手频繁捶胸,说他儿子吃摇头丸上瘾了,现在被关在家里严密监控、强制戒毒,他们家里现在乱得天翻地覆,愁得寝食难安。

“我觉得对于你儿子来说,这件事肯定是很大的冲击,他现在应该是跌到了最低谷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们的理解和支持,只有你们才能给他从新开始的信心和勇气。你们应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生生沟通一下,尽量让他把想说的和能说的都说来。这样大家都能心中有底。哎……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自认为很能打动一颗午夜买醉的心。我深吸一口玉溪烟,一团浓浓的青烟升腾扩散,久未被香烟侵染的大脑一阵飘然的眩晕。

火锅馆里灯光泛滥,冷清安静。我和老板沉沉低语,难遣心中忧闷。他苍白油润的脸上显出几分衰老的皱痕累累。他独站在枯竭干涸的无际荒原上,苦苦守侯,却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后来听说老板把他的儿子送去当兵了,只是不知道他儿子是怎么的想法,这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我的工资从500块涨到了800块,上班时间由我们五个人顺次倒班,而且由我来担负早上结帐收款入行的重任。每天的伙食也由我从周转专项资金里支出,这个特权让我心满意足,伙食的丰简与否操于我的独裁之中,我尽享独揽大权的无限风光。

我骑着自行车滑行在这头高那端低的大桥上,绯红的夕阳斜挂在半空中,相互扭曲吞噬的云层绵亘扩充,贪婪地掠夺危在旦夕的湛蓝天幕,却被残存的斜阳刺透射穿,映出通彻的雪盆大口。血红沁透在巨大得没有力量和形态的云层里,漫延再漫延。

迟暮之年的爷爷在养老院里残喘延吸,生命走过了90多个年头,来到了吹灯拔蜡的尽头。我父亲满足爷爷最后的愿望——回家,让爷爷静静等候灵魂的最终归宿。爷爷躺在床上,老垂的皮肤衬拓出整个骨架的生硬腐朽。他意识微弱,神智模糊。惟一能咿呀吐出的只有:“渴”、“痛”、“坐”、“睡”寥寥几个字。我和父亲的工作就是给他喂水、抹药、擦身、换尿布、倒屎盆……

成都的三家儿女回来了,湖北的儿子媳妇回来了,江苏的女儿女婿回来了,爷爷耗尽最后的元气来一一辨认。我不知道被认错的二伯和三孃(三姑妈在重庆的俗称)心里的滋味是什么,我只知道爷爷僵躺着,试欲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他久未谋面的儿子女儿们,从老大张望顾盼到老幺,几经抬手又无助地垂下。一家人的聚集一堂成了爷爷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凌晨三点钟,唯独我的台灯光耀照人,我听见爷爷渐强渐弱的嗷嗷呻吟断断续续……我走进客厅,拉开日光灯,爷爷平躺在床上,眼皮虚掩,嘴巴空洞地张开,黄白相间的毛巾被无动于衷地搭在他身上。我深吸一口浑噩的热气,握住了爷爷瘫软僵冷的手……

丧事一条龙迅速进驻我家楼下的小院,冰棺、灵棚、香蜡纸竹、麻将桌椅一应俱全,专业快捷。毛毯踏花被挂满灵棚四周,七八桌麻将哗哗碰撞作响,几个女儿媳妇负责招待寒暄,应接不暇,琐碎烦事堆砌如山。只有爷爷笼着肥大的寿衣,察无知觉地躺在阴暗寒冷的冰棺里,一一等待亲朋好友片刻的瞻仰遗容。兄弟姊妹们在事前商议好不请乐队,不做道场,要发扬童家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丧事一律从简。大伯说:“老父亲的去世,可能就是我们这个大家族最后的团圆机会了。他老人家还是享到了儿女的清福,也算是寿终正寝。最后临走的时候也满足了他的遗愿,也让我们人员齐整地团园了!”

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老汉儿的老红梅。在守灵的整个过程中,我黯然伤神,却无泪可淌。我不想穿梭于嘈杂的麻将声中,给他们掺茶倒水;也不愿意同时还不允许去旁听兄长大姐集结召开的所谓的家庭会议。

爷爷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我童年的依稀记忆里。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妈老汉儿还和爷爷婆婆住在一起。我每天下午放学了,就飞奔向嘉陵江畔高朋满座、乌烟瘴气的茶馆,这里的丘儿(伙计在重庆的俗称)真的是用比我还长的茶壶嘴嘴儿伸过去给人掺开水。这里热闹非常,有下象棋的,有打戳牌的(那个时候麻将是什么东西呀?我闻所未闻),有提鸟笼的老头儿,有抽大重九的中年人,还有象我这种天天泡在茶馆里无人不晓的小崽儿,有时还有敲得乒呤嘭隆的川剧在狭窄的舞台上哼哈叽呀。爷爷看见我来了,很自觉地摸出五角钱递给我,然后我又飞奔出去,手上捏了一个香喷喷的锅魁回来。我坐在爷爷的大腿上,看他打戳牌。我对戳牌一窍不通,看着爷爷手上竖插起的两三把牌千篇一律,我却一边假惺惺的给爷爷出谋划策、指点江山,一边不忘务实地啃一口麻酥酥的锅魁。爷爷腾出右手掂掂我的下巴,“听话噻!不要挡到爷爷打牌噻!乖哈,不然明天不给你买锅魁了哟。”我和爷爷总是6点过才回家,我妈老汉儿看见我和爷爷一路回来,也不好再老生常谈什么“一天到黑不落屋,只晓得在外头耍!”最后我和爷爷皆大欢喜,一起看新买的14寸彩色电视机。

据说,爷爷在解放前是盐商,当时可谓富甲一方,三层府第之楼巍然屹立,门前盘踞两尊气势汹汹的石狮子,镂空石墙围起的后院插满了葱郁的毛竹。解放后,公私合营、人民公社进行得轰轰烈烈,家境日渐衰落。爷爷婆婆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家庭成员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壮观场面俯拾即是。爷爷进了工厂当会计,家里的事他聪耳不闻,只顾自己喝酒打牌,惟一得到家里人一致首肯的是爷爷执意从市郊迁居到了城里,由农民变成了市民,才给家人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因为市民的先天优势,儿女们纷纷外迁,或是求学谋生、或是远嫁异乡,只剩我老汉儿这个幺儿留守原籍。

说爷爷吃苦受累也罢,说爷爷只顾享福也罢,我始终感觉到心寒意凉。随着尸体的付之一炬,生命的轮回仅换来后人精练抽象的品头论足。

第六章 霓虹闪烁

二月,阳光乍现,枯寒稍退,人心涣散,沉踵更迭,路似不遥,却无归宿,沉浮于此,艰难于世。大小车辆擦身而过,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只是它们的速度比我快,在交通规则的迷宫中转圈儿寻路。我疾步向前,身后没有脚印,不留痕迹。

我在加油站的日子里兢兢业业,老板又委以重任。油枪在手,心里更增添了一份塌实和责任。夜里,电烤火炉荧光蒙蒙。街对面美容美发的旋转霓虹零星点缀,朦胧的绯红透过轻纱窗帘和明净的玻璃墙映出迷乱的诱惑。一个身着纯白羽绒服的女人从绯红中走了出来,她身材高佻轻盈,格外显眼。她双手交叉于胸前,萎萎缩缩地跺进加油站。

“师傅,有机油没得?”声音纯净缓和。她褐黄卷曲的两缕头发在两边脸颊上微微跳跃,晶莹剔透的耳环灵动闪烁,白皙净净的面容展露微笑,墨黑的睫毛下目光黯淡忧郁,瞳仁悄悄转动。

“呵呵。有。”我轻笑了一下,心想,竟喊我“师傅”。眼熟的司机一般都喊我“小童”,陌生的过路客都呼“小伙子”,或者干脆省去称呼,直切主题:“给我加50块钱的汽油。”

“恩……啷个卖耶?”

“三块钱一瓶。”我脱口而出。

“一瓶有好多哟?”

“一瓶差不多一斤嘛。”

“那给我一瓶嘛。”

我站起来,走到阴森的小仓库里,从油桶里打了一提子机油,灌进废弃油腻的酒瓶中。我出来递给她,“好生点儿哈!有点儿脏哟。”

她伸出藏在胳膊里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瓶颈接了过去,慢慢地放在地下,又摸出了三个硬币放在掉了漆的黑木桌上 。我习惯地拍了拍手,以为能把手上的油渍拍掉。我从抽屉里扯了一截卫生纸给她,“把它裹起提过去嘛。”

“哦!谢谢了哈。”她有些羞涩,把卫生纸接了过去。

零零星星的出租车、摩托车开进开出。出租车司机不愿开门,只摇下车窗对我声控加油“油箱盖盖儿没锁,给我加满就是了。” 摩托车车主全副武装,头盔手套皮夹克裹得严严实实。我的破旧的电烤火炉迟迟不肯光荣退场离任。

还是那件遮过膝盖的纯白羽绒服,双手交叉于胳膊里,在高挂“暗香”招牌的美发厅外来回跺步,不时向亮堂升辉的加油站张望 。她犹犹豫豫地埋头走了近来……

“又要买机油?”我想起了她喊我“师傅”的场景,不觉好笑,我从昏昏欲睡中摆脱了出来。

“没有没有!坐到里头太闷了……”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们几个在里头斗地主,我不想打。出来透哈儿气。”

“哦。加油站的空气也不是太好噻。”我好象清醒多了,深吸了一口气。

“呵呵呵。总比里头好多了!”她尴尬地笑一笑。

我顺手端起保温杯,狠喝了两口浓茶,抬头问:“诶,上次你买机油干啥子哦?”看她转身想走了,我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她们拿去搞科研,我也不晓得买机油干啥子。现在还剩了大半瓶放到那点儿的。”她在原地轻轻跺脚,嘴里呼出的热气转瞬即逝。

“搞科研?你比我还扯哟!别个造原子弹早就用电脑了哦!”我想活跃一下气氛,开始胡编乱造了。

她抽出紧夹在胳膊里的手,捂住鼻子“呲”地笑出了声,头一扬将一缕卷发轻轻甩到耳后,“你说话好好笑哦!嘿嘿嘿……”

“诶,你每天在在这点儿守夜,天气还恁个冷,不累呀?”她放下双手,躬下身子,很自然地伸到电烤火炉前。衬着温愠暖暖的炉光,纤细娇柔的双手缓缓翻转,晶光灼灼的指甲透彻通明,卷发又情不自禁地垂下轻舞。

“我早就习惯了。都好多年了哦!呵呵,往事不堪回首啊!……再说还要吃饭噻。”我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根板凳推到电炉旁,“ 坐嘛!你不嫌脏的话。”

“你说话啷个恁个老成哦?你好大哦?”她对摆在她面前的板凳唯唯诺诺,还是栖身坐下了半截。

“你说我有好大嘛?你还喊我‘师傅’耶!”我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把左脸压在手掌里。

“我看你也就20出头嘛,还‘好多年了’?”她盯着电炉,不时回头回答我一句,“你跟我也怕差不多大哦?”

“那就行了噻。……”

三辆出租车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我走到加油机旁,取下沉甸甸的油枪……

“我过去了,你忙嘛。”她站了起来,拍拍身后的羽绒服,双手轻摆,从容而去。

三个司机都下了车,搓着手走到电炉旁来烤火,“给我们加满哈。”

“要得。”我还在牵扯着缠在一起的油管。

“小伙子,可以哟!开始勾兑妹妹了嗦?”胖娃儿嚷道(他们都喊他“胖娃儿”)。

“你说些来扯哦!你们就晓得来润儿(戏弄)我!我喊你给我介绍的女朋友耶?”我又跟他们尽情胡言乱语了。

夜半寒天,默守电炉,霓虹再现,心也惘然。这一刻,仍有比我更孤独的心灵品尝着生活的黑洞、命运的边缘,承载心灵的肉体被嗤之为行尸走肉。被诱惑的堕落天使向往重回天堂的梦幻越来越远,渺渺无期,死寂的地狱成为她们永恒的归宿。谁又在乎那曾经的如花似梦。

“你呵(骗在重庆的俗称)我哟!?你真的大学都不读了啊?”她惊讶的表情显出不知是该笑还是忧的窘态,天真迷人。

“我觉得如果再读下去的话,我就读哈(傻在重庆的俗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我个人了,找不到了,我也就遭消失了,蒸发了 。”我含情脉脉地舔尝着自己咸咸的伤疤。还是这样一个从美发厅走出来透气的红颜,静静聆听我心底的暗语。

“要是我读得到大学的话,我不晓得有好高兴?”她悄悄抹去了轻佻的笑脸,更好象是彷徨的自述。

“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你在哭的时候,我还在笑。有理想不一定就是好事,有些理想只能和别个的理想越来越冲突,越来越背道而驰,最后遭他们撕得稀巴烂。……诶,你的理想是啥子耶?”我不愿顺藤摸瓜地自话自说,而她也不愿谈她只跟我一街之隔的现状。

“我的理想?呵呵,我哪里有啥子理想耶?……哎……我有时候就想今后能够开一个个人的服装店,不一定要有好大的门面,只要有点儿个人喜欢的特色就行了。”她的声音曲折遥远,眼神游移不定。

“你晓不晓得我的理想是啥子嘛?我的理想是想当一个象李素丽那个样子的公交车售票员,那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哦!” 我很爽朗地笑了出来。

“啊?卖票的呀?唉,李素丽是哪个哟?”她天真的笑脸再次在电炉的烘托下轻松绽放。

“呵呵呵呵……李素丽以前是北京的公交车售票员,也是全国劳模!我经常睡到床上就在想我卖票的样子,想起就安逸。” 我象是在说自己一样骄傲自夸。

“哦,呵呵呵。那你不是现在就可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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